“大力士”萧乾
李城外
“文革”时期的向阳湖,众多文化人的集体下放,感受却有时因人而异。生前曾任全国政协常委、中央文史馆馆长的萧乾,便经历了不同常人的体验。
让我们打开萧乾的“家史”,且不说反右时他所受到的巨大冲击,单表“文革”中的不幸遭遇。先是夫妻分别被戴上“牛鬼蛇神”和“现行反革命分子”的帽子,被揪斗,被抄家。以后萧乾被关进“牛棚”,与家人隔离;妻子被骂作“臭妖婆”,勒令“不许为大右派、大洋奴政客萧乾辩护”;岳母万佩兰被逼自缢。天灾人祸接踵而至,他感到“死确实比活着美丽多了”。“哀莫大于心死”,1966年9月4日,萧乾终于给妻子写下遗书:“洁若:新社会固然美好,只是我挤不进去,我先走一步,孩子们只好都托你了。”尽管这次“畏罪自杀”被侥幸救活,他依然是度日如年,挨一天算一天,一直到三年后下放到向阳湖。
当时他们夫妇属人民文学出版社,被分配在十四连。咸宁民风纯朴,老乡们具有朴实、勤劳的传统美德。对他们这些不会种田的所谓“臭知识分子”,都非常热情,并没有歧视、欺生。在向阳湖,虽然前途未卜,但比较之下,能和家人团聚,毕竟多了一份亲情和温暖,而且不至于经常挨斗了。萧乾那时虽已六旬,却有着强壮的外表,他也真不要命地干。在十四连,班排长派活时,总把他当壮劳力使用,于是有了“大力士”的名声,甚至传到了兄弟连。萧乾曾和老社长冯雪峰一道抬石头筑桥,还在丘陵地带拉过车。有时白天累一天,夜里需要一批劳力到湖边,去卸刚运来的砖,也总把他派去。一天下工后,文洁若到他屋去,对他说:“你量力而为吧。这么豁出命去拼,早晚会累垮的。你应该像我这样细水长流地干。” 不料这话给他同屋的另一位“五七”战士听见,向连部作了汇报。当晚在评比会上,文洁若挨了批评,说她不但自己没有使足力气,还给丈夫出馊主意,劝他磨洋工。一年多以后,中办在江西的干校率先喊出“四自给”的口号,即粮油肉菜全部自给,上海郊区的干校开始试行取消工资的办法,甚至还传出要靠提高产量来偿还建立干校时的投资。咸宁干校自然不甘落后,提出“大雨大干,小雨小干”的口号,出工前还要“天天读”,下工后要评比,甚至冬闲也要下去挖池塘。每晨上工前,必排队,然后边喊:“下定决心,不怕牺牲,排除万难,去争取胜利!”边走向围湖造的水田,还要一遍遍地喊:“一不怕苦,二不怕死!” 而最脏最重的活,落在“牛棚”里受过审查的人们身上。最倒楣的还是像萧乾这样外表看来却还蛮硬朗的“五七”战士。只要在假日或工余时间有苦差事,也总少不了让他干。后来因为体力实在吃不消,萧乾便给排长写了封信: “我从8岁起就织地毯、送羊奶、当书店伙计,什么苦都吃过,绝不把体力劳动视为畏途,但而今我毕竟已年过花甲,总不能老把我当作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来使用。”
打这以后,情况有所好转。1972年“双抢”时,萧乾的身体却终于垮了下来。连队医务室要他到温泉城去照心电图。去医院那天,妻子还得照常出工,不能请假来陪他。只能由儿子萧桐搀着走上十里路到咸宁县城,再搭上开往温泉的公共汽车。经确诊,萧乾患的是冠心病。回来时,萧乾浑身瑟瑟发抖。儿子把自己身上唯一的衬衫脱下来,给爸爸披上。妻子翘首候到午夜,父子二人才趔趔趄趄地回来。文洁若向老乡买了甲鱼、香油、鸡蛋等等,在自制的煤油炉上做些“小灶”,为丈夫补充营养。从此,萧乾在妻子的“庇护”下,参加劳动再也不敢逞强,他的“大力士”名声才渐渐被人淡忘了!
作者李城外与萧乾夫妇合影